枕星入月

=星
灵右/AO3:HOSHIpp/LOF不常登录

【茂灵】夹竹桃下

#合志解禁

#师生,无超能力,最上世界

#2.2w+

 

 

 

CH1. [灰绿]

 

 

我的世界从来不美丽。影山茂夫想。

 

红色的不会是阳光,而是从破裂血管中欢快流出的血;绿色的不会是芳草,而是桌边长着锈斑的美工刀。

眼睛捕捉的画面总是灰色的。他不知道别人看到的世界是否也是这样,但是从那天起,属于他的色彩就在以极快的速度流失。他惊恐地去堵住那个被割开的小口,却发现身上破开了更多孔洞,一切都是徒劳,留他一人溃烂成肉泥。

 

只是和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同的是小巷深处一声属于女性的尖叫与哀求。

于是他穿过堆在巷口发臭的垃圾,越过拖着尾巴四处逃窜的老鼠,看到那个浅紫色头发的同班同学正将手掌甩向满脸泪水的女生,狰狞的尖笑从喉咙中不可抑止地迸出。

 

“浅桐同学,这样是不对的。”

“嗯?”

恶魔的瞳孔缓慢地转向影山,轻挑眉头,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面前既没有高大身材也没有任何同伴的少年。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如同看到猎物的食肉动物。

“好吧。”

随着这一声回答,拉扯着女孩衣服的手缓缓松开,脸已经有些微肿的人靠着水泥墙滑坐在脏兮兮的地面。

“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影山同学。可得准备好哦。”

嘴歪笑成了极度别扭的角度,弯曲的眉眼却没有丝毫笑意,浅桐美乃莉高高在上地宣读着少年日后的生活。

然后影山茂夫后知后觉地发现,世界不要他了。

 

 

最初还没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是同学不小心踢开了他的凳子,或是失手将胶水泼到了他的头发上。可是恶意的滋生如黏菌生长般迅速,黑暗铺开了整个地面,漫延上了高墙,最后堵住了天花板唯一透光的小孔,他只能徒劳地仰头看着并不美丽的天空。

而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疯狂奔跑在充满碎石的地面,想要逃离恶行与讥笑,绝望地敲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房门。

无人开门,这里的黑暗密不透风。

黑暗甚至拍上他战栗的肩,呲着尖牙告诉他:不是你,就会是其他人,反正你这么没用,也没人喜欢,受点伤害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影山茂夫庆幸假期的到来让他稍微有了缓口气的机会。但这样平淡安心的日子总会过去,新学期的窒息一直在不远处的那天等着他,像悬在头颈上的铡刀,宣告着下一秒的头颅滚地和血流成河。

今天便是开学的第一天,他又要走上断头台了。

 

 

“诶?我说影山,把你作业给我看看呗?”嬉笑的女声从头顶传来,影山茂夫知道他的生活开始了。

书包从桌洞中被扯出来,拉链哗啦一声被拉开,笔袋、课本、作业统统被倾倒在眼前的桌面上。浅桐美乃莉在那一堆东西中翻找着假期作业,精准地拿到手后便翻阅了起来。

“哇,你们看他的字,太丑了吧,影山你是猪吗?”哄笑声从四周压来,组成的影子围困住中间的男孩。

“…请还给我。”很久没有面对直面而来的恶意,影山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抖了抖手中的作业本,浅桐继续道:“这么丑的字只会污染眼睛,我帮你处理了吧,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啊!”

于是左手和右手扯着本子两边,随之而来的是纸张撕裂的声音,分成上下两半的本子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女孩的手上。

“你、你干什么!”愤怒与恐惧盘踞在影山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抢过自己的作业——完完全全成为了两半,没有补救的可能。

“喂!你可真是吓我一跳啊!故意欺负我吗?”

尖声快要刺破耳膜,浅桐的脸抽动着,鼻子耸了起来,苹果肌挤压着眼睛的下方,露出了丝毫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恶狠。

下一秒,她身后的男生拉过影山,扯着领口将其提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肋骨快要碎裂的疼痛和胃液将要翻滚出的恶心,以及其他作业被撕碎的声音。

这一拳把影山打回了他的噩梦。散落下来的碎片像雪一样白,点缀在灰黑的学兰服上,堆成了他的坟墓。两个月假期积攒下来的一点幻想荡然无存,他早该知道他的世界不可能存在“希望”这种无比可笑的东西。

 

 

作业被撕掉的后果自然是被老师请到办公室骂得狗血喷头。并不是没有解释,只是出于各种原因,也许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是浅桐的父亲,或者是影山天生长得一副木讷样让人讨厌,受到惩罚的人永远也不会变。

狭小的办公室开着暖气,温暖的氛围使任何气味都被放大若干倍,隐匿在棉质纤维中的分子被一个一个蒸发出来。

“你身上怎么那么臭啊?”

坐在凳子上的老师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少年浑身散发着令人反胃的酸臭味,头发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浇透后再阴干,分成恶心油腻的好几层,衣服也有着奇怪的水渍。

他知道他们班有一个影山茂夫好像是在被霸凌,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罢了,在这样的小城镇,这些事情简直是司空见惯。

“你快出去风干再进来,今天可是有新老师要来,别破坏班级形象!”捂着鼻子挥了挥手,面前的少年礼貌地鞠了个躬出了办公室。

这已经是他对影山最大的慈悲了,毕竟自己可没再追究作业的问题。

 

初春的太阳还没有那么毒辣,更准确地说是丝毫不温暖。微风刮过,吹醒了在冬季沉睡的生灵,旁边的夹竹桃树开始发新芽,但吹在浑身湿黏的影山身上,只会觉得冷。

他静静地站在那棵夹竹桃旁,蜿蜒的灰色枝干上点缀着一些绿。和他不一样,他只是死气沉沉的有机体罢了。

鼻腔里充满着牛奶的恶臭味,只因为他当初透露出喜欢牛奶,他的同学们便开始乐此不疲地把牛奶泼在他的身上。影山觉得自己头发喝到的应该比喝到嘴中的要多得多。

 

春风对其他事物有情,唯独对他无情。混沌感爬上他的头部和面部,胀痛充斥在眼球,他甚至觉得眼眶中的那个东西爆掉了也无比正常。他想自己应该是感冒了,毕竟这个长期被霸凌的少年只穿着学兰服湿漉漉地站在风中已经很久了。

又吹了一会儿,影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完全干涸成块,这应该达到了老师说的“风干”要求。正考虑要不要回教室,校门口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是明黄色的头发,穿着合身的西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进了学校。

保安没有拦他,可是影山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他。

他是谁?

 

脑中正考虑着对方的事,抬头两双眼睛却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了。影山茂夫的心陡然重跳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观察起裂开的水泥地上经过的蚂蚁。其实这么远的距离,大概只能看清行走的色块,对视应该也是他的错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些慌乱。

轻轻抬头,眼睛向来人的方向瞟去。

刚刚的人正在逐渐放大,视野从最初的整个身体已经到只能装下上半身。

然后更近了,已经到了可以看清对方眉眼的距离。

这个人长得很好看,有漂亮的双眼皮和睫毛,不像他只是难看的内双。漂亮这个词形容男人可能有些不太礼貌,但影山已经想不出其他的词了。

 

“你好?”

回过神来的影山发现对方已经凑了过来,脑海中第一反应是“请别靠近我,我很臭”,他不想给陌生人添麻烦,给对方美好的一天造成不好的影响,就好像满心欢喜地打开吐司包装却发现里面有只蟑螂一样。

但是话被堵在了喉咙,因为那双眸子和他以往见过的太不一样了。不是带着恶意和嫌弃,也没有好奇和打量,只是平静地望了过来。没有把他撕裂成小块,没有对他的伤口冷嘲热讽,只是淡淡地望了过来。

“诶?在发呆吗?”得不到回答的男人把手伸在影山眼前晃了一晃,少年这才如梦初醒。

“您、您好。”

“啊,请问○○教学楼在哪儿呀?”

原来是问路,也许是其他同学的家长吧。

影山眼神暗了暗,指向不远处的楼栋,“在那里,”随后又将头低了下来,只不过这次没了蚂蚁,只有粗糙的地面。

“谢谢啊,小同学。”

 

男人的离开带起了一阵风。又是风,影山想到。

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从身旁消失,终于抬起头,视线黏着在那人的后背上,直到对方进入教学楼再也看不到。

明明帮助对方的人是自己,得到安慰的却也是自己。虽然对方只是戴着礼貌的面具问路,但这也是影山平时难以获得的尊重。

暖流淌进心底的同时,酸楚也刺痛着他,他感觉有一千只蚂蚁正在啃食着他脆弱的心脏。

我太知道了,这些瞬间只不过是过客,是上帝无聊扔给他的施舍。

苦痛与血肉才是我人生的底色。

 

 

 

CH2.[竹青]

 

 

灵幻新隆自认为自己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无论遇到任何难以预料的事情,他都能戴好面具,维持着自己漂亮的人设。

但刚刚那一瞬间,还是让这张华丽的面具出现了裂缝。他也是人,物理上的冲击实在太过于强烈,他没想到一位普通男孩身上的味道和阴沟里正在腐烂的老鼠没什么区别。

不过他还是努力保持了礼貌,这是他第一天上班,即使对当老师已经兴致缺缺,他也仍然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带给同事和学生。

 

教学楼很好找,主任非常热情地带着灵幻来到他的办公桌。桌子很大很新,应该不久前才上了清漆。左手边是窗户,窗外的玉兰花刚刚起了花骨朵,安静地倚在枝头。他伸出手轻抚着花瓣的纹理,细腻如皮肤一般,但是玉兰花太白了,人不可能那么惨白。

这里甚至可以望见校门口,以及刚刚经过的那棵夹竹桃。

 

夹竹桃是危险的生物,但灵幻新隆喜欢夹竹桃。它浑身都充满毒性,每年不乏有新闻报道居民因其中毒,但它的毒本质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若他人不去采摘,怎会受到伤害?

他还喜欢夹竹桃开得热烈,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迸发出来,特别是红色的,像天边的火烧云,他大学宿舍楼下的便是一棵火红的夹竹桃。

还有……那个男孩?

灵幻新隆飘扬的思绪被仍然站在操场的影山茂夫拉回了。隔壁班级爽朗的读书声包裹着他的耳朵,风灵巧地穿过敞开的窗户撩动他的发丝。

……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

所以这孩子,是被体罚了吗?

 

“这孩子,是?”

话刚说出口,灵幻就后悔了。

他听从导师的建议来到这所学校当实习老师,本该如羽毛飘过水池一般,短暂得连一丝涟漪都不留下,现在却管起了闲事。

同情心作祟?好奇心使然?两者粘稠地混合在自己的身体里,分不太清。

“这个啊…灵幻老师,这可是个问题儿童啊,和班上同学处不好关系,父母也不教育他,我劝您可别管,遭罪!”

“…啊,感谢提醒。”

看着眼前主任掏心肺腑的动作和真情实感的话语,灵幻觉得自己应该到此为止了。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决定当个过客,不准备在这所位于调味市偏僻小镇的学校留下一点气息。

 

摆锤快速猛击着电铃,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白膜,模糊朦胧。短短十秒,猛烈的铃声已经足以让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停止,因为老师即将带着教鞭走上讲台。

之前的下课时间,已经让办公室里的教师们大概了解了灵幻新隆的组成。

在读高材生,暖黄发色,身材高挑,虽不是难得一见的大帅哥但颜值还是能打,看着像是教文科其实是教数学……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话题中心的人微笑着拿着教案准备去上自己的第一堂课。

 

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闷闷的,但是依然比走在水泥地面清脆。影山茂夫总是低着头,将不讨喜的三白眼隐藏在厚重的锅盖头下。他很难用眼睛去熟悉每位老师的特色,但却能用耳朵精确地分辨出这是属于谁的脚步。

比起语文老师多了一些坚实,比起物理老师又多了一丝飘扬。这应该就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吧?他会和其他人一样爱上蔑视我的游戏吗?

接下来是粉笔与黑板亲密接触的哒哒声,再然后便是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灵幻新隆,接下来一学期由我陪伴大家学习数学。”

掌声如夏日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在影山的耳边炸开,但他感觉这一切都扭曲了起来,脑海中只存在着男人若有若无的声音,不断拉近又推远。

 

灵幻新隆?

影山茂夫能感觉到一直遮挡在头顶的乌云中透出来了些什么。本不该有抬头迎接的勇气,但金光短暂照在脸颊的温度太令人着迷。

是他。

他、他好像是个温柔的人?至少不会往我脸上泼水,应该也不会把我拽进女厕所……

 

夹竹桃下不到一分钟的相遇,影山茂夫心中龟裂的破口却已经开始被名为“灵幻新隆”的某种物质回填。各种美好的词语被少年给予:灵幻老师应该是温暖的,灵幻老师应该是柔软的,灵幻老师应该会拯救我的……

这是普罗米修斯为他盗下的一颗火种。

 

“咯咯~”

绚丽的肥皂泡被应声打破,影山茂夫已经习惯于自己坐着的凳子被来回踢得富有节奏感。

他的人生一直被浅桐美乃莉左右着,这自然也包括了课堂。恶龙在睡觉时,村庄并不会遭受什么损失;但恶龙醒来时,没有勇士能阻挡它的随心所欲。

影山知道,现在并不是浅桐睡觉或者偶发性听课的情况,这意味着他不能从这堂课里学到什么知识了,只能蜷缩着身子应对不知何时来自后桌的折磨。

这次是要往我的衣领里面扔虫子?还是和刚刚一样,用圆规扎我? 

 

只需遭遇一次,普通人就很难再逃离校园霸凌的阴影。影山茂夫感觉自己的腿部肌肉开始不停地收缩,手心被冷汗黏湿,手指控制不住地跳动。瞳孔依然看着被写满粗言鄙语的木桌,眩晕模糊了视线,但他已经背得上面的话了。

“哒、哒、哒”

皮鞋声逐渐靠近,最后停留在他的身边。努力让眼神聚集起来,这双木地板上的鞋与今早水泥地面上的鞋重合,组成那个温暖的代言词。

 

“同学,有在听课吗?”

抬起脑袋,好像一座马上要散架的蒸汽机一般,僵硬且漫长——毕竟影山很少做这样的动作,他总是会在遭受欺凌时将头埋下,没有什么机会抬起来。

没有意想中的视线交汇,即使影山很期待再次看见他的眼神,但灵幻新隆原来是在和他身后的恶魔说话。

 

“灵幻老师,他传纸条给我。”

与之前露出的獠牙不同,浅桐退回到捕食者的洞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仿佛影山茂夫真的是那个捣乱的小孩,而她是乖巧的学生。

而前者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条件反射地猛颤了一下,这样的反应在老师的眼中无疑是心虚的表现。

灵幻新隆从浅桐的手中接过纸条,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下课后别走哦,相信你会喜欢我养的狗~]

“把狗带到了学校吗?的确应该和主任说一声——”

“——还有啊,影山茂夫同学,把作业撕掉可不是好习惯。”

 

诶?

浑身的关节像是被注入铅水,沉重地难以移动分毫。影山的眼珠试探着转向这个声音的来源,对方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觉得这是沉在湖底冰冷坚硬的石头。

“不、不是的……灵幻老师,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下课来办公室,你需要长点记性。”

 

耻笑声如水波一样,以影山为圆心,一次次地拍打着他的身体。礁石被浪花击打尚且难以保全完整,何况他只是一具凡体肉躯。

皮鞋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浅桐美乃莉用笔戳住影山茂夫的肩胛骨,逼迫少年转身。

獠牙再次露了出来,这才是捕食者的真面目。一时的低眉顺眼只是伪装,是为了更好地将玩物捏死在手中。

灵幻新隆早已开始授课,数学公式、专有名词……影山茂夫混沌的脑浆难以让他听懂这些略显枯燥的知识。耻笑的声波其实早已不在空气传播,但是影山依然愣在座位上,只有呼吸的起伏,像个活死人。

 

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迄今为止遇到了多少人,每一个都是这样,而灵幻新隆这位实习教师不过也只是其中一员罢了,本就应该习惯了。

早上发生的事,也许真的是错觉,是在风中站了太久,被吹得快要不省人事,幻想出来的画面罢了。

我的生命中,应该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一个人,或者说那样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才是异常的。

我也许真的如浅桐同学说的那样,是比腐烂的尸体还无用,比剥掉皮的青蛙还恶心,比跳舞的老鼠还可笑的人。

被欺负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的价值。

 

 

下课比想象中来得要早,浅桐今天并没有再来找影山的麻烦,她更期待的是新来的实习老师将会怎样教育影山。

“哈,瞧你那个样,老师第一个给你开小灶诶,你不应该开心一点吗?”

对方微笑着抬起手拍了拍影山的肩头,仿佛亲密的朋友一般,但是其中的幸灾乐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祝你好运啦,影山同学~”

说完,浅桐便带着一群跟班离开了教室。影山提着收拾好的背包,他知道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另一头。

 

推拉门近在咫尺,影山茂夫以为自己会熟练地推门而入——就像早上一般。但是当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时,课堂的记忆一帧一帧地开始在脑海中慢速播放。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幅画面,询问自己是否真的给灵幻新隆造成了麻烦,是否要因为扰乱课堂纪律而写一封检讨书。

门猝不及防地被拉开,昏黄的余晖透过面前人的缝隙,光斑洒在了深茶色的地板和室内鞋的鞋尖。

“哦?来了啊,进来吧。”

 

也许是因为其他老师都走光了,灵幻并没有开灯。好在办公桌靠近窗台,太阳也还没有完全落下,投射进来的光能让影山勉强看清对方的表情,这能让他在巴掌落在身体上之前做好心理准备。

“坐吧。”

话音伴随着拖动凳子的吱啦声,这是影山茂夫很少拥有的待遇。他是这所学校最底层的人物,就算最开始有些人给他了好脸色,但在最后发现他是谁都可以踢一脚的怪胎之后,伪装的面具就会裂开。

所以影山选择了站在原地,他也不想新来的老师自导自演一场华丽的戏剧之后,发现这其实是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面对久久不肯动作的少年,灵幻选择直接将他按在座位上,对方却惊恐地快要蹦了起来,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瞳孔缩小成了绿豆大小的黑点,疯狂急促地呼吸。像一条快要旱死的鱼,在砧板上看到锋利的菜刀,突如地挣扎。

要被打了,这是陌生手掌接触到自己时的第一想法。

 

“抱、抱歉…”灵幻新隆不敢再枉然有什么动作。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鲁莽了,没有真正考虑到这样处境下的学生所受到的摧残。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胸膛大幅度地起伏,正在努力地稳定呼吸的频率,夕阳的红印在对方毫无血色的脸上,原来颧骨还有刚结痂的伤口啊,他竟然没注意到……

“对不起,灵幻老师,我……”还带着厚重的喘息,心脏仍然剧烈地撞击胸腔,但是影山告诉自己应该要道歉。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影山同学。”

“还有,你需要擦一下吗?头发。”

 

一张温凉的帕子被放在影山摊开的手心,湿润的触感让他想起来夏日溪流中飘扬的水草。他被殴打的时候,偶尔会想象自己被浸泡在溪水中,冰凉舒爽,让他逃开现实的疼痛。

现在他觉得他将那汪水握在了手里。

但在接触到的瞬间,清水洄旋着变得血红,刺鼻的恶臭四散开来。

所以,我还是给别人添麻烦了。

 

“抱歉,灵幻老师,我太臭了……”

男孩又一次将脑袋低下,挨着椅子边缘的皮肤也有些难安,他好怕弄脏了光洁的椅面,好怕经过他的空气都裹上他的酸臭。

“听着,这完全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把他人的错误都归根于自己。”

灵幻将帕子拿起,轻轻覆在影山的黑发之上,把凝固的结块沾湿,再用指腹搓开粘黏在一起的发丝,认真地擦拭。他沉默着重复着这一套动作,他不知道在他擦去少年身上的脏污之时,是否能同时将那些伤痕抚平一毫。

 

 

灵幻新隆意识到影山茂夫正遭受校园暴力的那一瞬间,他选择去做恶人。

他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那个男孩,早已经从其他老师的口中得知了对方的名字,抬眼想再描绘一下男孩的外貌,却看到对方的后桌挂着恶劣的笑容,正用什么东西戳动着男孩的后背。

看清楚了,是圆规。

上课时间的罚站、臭气熏天的头发、被撕烂的作业本……还有在夹竹桃下,苍白的面颊,死气沉沉的眼睛。

原来,是校园霸凌。

小城镇司空见惯的事情,灵幻新隆,你不应该多管闲事。

他这样告诫自己,但脚已经不自主地动了起来。从思维中惊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施害者和受害者之间了。

然后,他选择去做一个恶人,加入施暴者的队伍,把男孩推向更黑的深渊……吗?

 

“抱歉,影山同学,刚刚在课堂上说了那些话。我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向着你说话的人,想必放学后他们会更来劲吧。原谅我只能出此下策把你留下来。”

影山茂夫看着他面前的人逆着光挠了挠后脑勺,对方的表情他看不真切了。难道说不是厌恶,不是蔑视?难道说,早上那些幻觉般的温暖,都是真的?

“灵幻老师…都知道了吗?”

“啊,不是,大概知道了一些……”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打听的行为可能触及到了对方的隐私。几乎没有人会把自己伤痕累累的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眼前。

“如果你说出来会好些的话,我一直都在。不过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还得——”

“我好怕。”

“灵幻老师,我好怕。”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对我。没有人愿意帮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们喜欢往我身上泼牛奶,喜欢往我的凳子上抹胶水,喜欢把我的书包扔下楼,可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影山哽咽着的控诉字字敲在灵幻的心上,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迅速将刚显露的太阳缠绕起来。他此刻并没有去想是否会给对方造成困扰,也没有再去想这是否是美丽的幻日,他只知道这是漆黑洞底突然垂下的绳索,连接着洞口的光点,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的人无暇思考其中道理,只知道得快点抓住,便有些惊慌地扯入怀中。

 

一股脑地说出这一年来遭受的痛苦,无疑等于重新经历一遍那些令人惨痛的事实,将所有伤口再一次割开放在烈日下照射。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灵幻新隆想着,便伸手环住了因情绪发抖的孩子。他在语言上的自信是无人可敌,但某些时刻,肢体的力量与温度是语言无法匹敌的。

被抱住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像扔开了身上的枷锁,整个人瘫在了灵幻的怀里,压抑着的抽泣声在此时放大成为毫无保留的哭泣声。

沉重吗?灵幻觉得并没有。

口头描述总是会比现实来得轻薄,他现在接受到的关于影山的痛苦,在之前可都是成百上千倍地压在了对方身上。

本应该是最充满希望的年纪,可却被一脚踢到发霉的垃圾堆里,从此看到的不是蓝色的天空,而是灰黑的水泥墙面。

不应该是这样。

 

待影山呼吸平稳下来,太阳也几乎完全落下了,操场打篮球的学生们也都相继回家,整个校园估计只有他们俩的存在。

黑暗的静谧充满了办公室,灵幻的询问也温柔地流淌在其中。他没想到影山在遭遇如此对待之后,内心仍然没有伤害人的想法。

那么我就帮助你逃离这个囚笼吧,灵幻新隆说。

 

 

 

CH3.[桃红]

 

 

那天之后,灵幻新隆总会以各种理由将影山茂夫留下来,最大程度避免施暴者课后在男孩身上找乐子。

他了解到浅桐美乃莉是这所学校校长的女儿,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视而不见的人吧?这些人成为间接的施害者,拿着黑色拼图的一块将伤害影山的刀补全完整。

如何帮助影山茂夫远离所有的暴行,这是灵幻新隆思考的主要问题。

 

转学?即将升学考的影山,现在转学已经不太现实。况且,灵幻并不是他的家人,就读学校这种事不在可控范围以内。

举报?证据目前还收集得不够充分,贸然寄出的举报信应该会石沉大海。

舆论?舆论风波一过,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大多数网友只会在特定时刻义愤填膺,而后放下网络回归自己的生活。

思来想去,灵幻觉得他只能利用教师的便利,尽量避免影山被他们逮住,再为他的羽翼充上羽毛,让他在未来更能够飞向远处的蓝天。

 

“所以,这个题的解法就是这样,听懂了吗?”

“对不起,灵幻老师…我能再看一下吗……”

“我说影山同学你呀,可别再说对不起了哦,已经学得很用心了,慢慢来就行。”

灵幻新隆条件反射地揉了揉影山细密柔软的黑发,却突然想到前段时间办公室初遇时,少年炸开的应激反应,悻悻地收回了还在动作的手掌。

但影山正埋头研究着刚刚的习题,并没有什么特别剧烈的反应,或者说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自头上的揉搓。

这一次的烦恼并不是来自其他同学的伤害,而是所有学生都会经历的。

这才对嘛。

 

断断续续的竖笛声是他们的背景音,尖锐得快要划破耳膜,但灵幻新隆的课后补课是影山茂夫每天最开心的时刻。

自从世界变成灰色之后,影山觉得自己再也学不会去期待未来,反正都是灰黑的一片,未来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但他现在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期待着跳转到放学铃敲响的那一秒,这样他就可以去见他的灵幻老师,并且逃开浅桐的控制。

在灵幻老师这里是最幸福的,他不用遭到同学的欺负,不用看到家人的冷漠。他可以和灵幻老师贴近,感受对方的爱与尊重。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

即使在课间依然逃不开那些欺凌,但人一旦有了所期望之事,痛苦也就变成了美好之前的铺垫,便有了忍受下去的理由。

 

重新拿了一支笔,灵幻窸窸窣窣地在写着什么,随后停笔,将白纸推到了影山的面前。

“影山同学,解出这道题的话,等一下就请你吃拉面哦。”

听到这句话的少年抬起眼睛,“可、可以吗……”像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猫,不敢相信美味的罐头真的可以属于自己。

“当然是真的了!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人!”

灵幻看着影山接过了题目,埋下头刘海散开,露出的眉头似乎比刚刚更深了。呃,难道我不小心把题目出得太难了?

 

昏黄的光又移动了一块地板的距离,怎么也练习不好竖笛的同学似乎也回家了。灵幻靠着椅背,就这样盯着影山发呆,夕阳描摹着男孩的轮廓,就是普通男孩子的模样,不会太出众也不至于垫底,是放进人群之中就融为一体的那种。

但是外表并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值得骄傲的东西。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生动且独一无二的,没有人活在所谓社会的底层,也没有人有资格去伤害自以为弱小之人。

所有人都是值得被爱的。

他也是。

影山——

“茂夫……”

 

“老师,您说什么?”

“嗯、啊?没什么,别在意……对了,题解好了吗?”

灵幻没想到是自己昏昏欲睡的呢喃打破了宁静,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只能转移话题,希望不要被自己的学生发现。

所幸影山察言观色的技巧并没有用到他的身上,男孩的嘴角略微向上弯曲,将稿纸递了出去。

“嗯……”灵幻双手抵住下巴,快速扫视着学生的解题过程,“思路正确,但答案错误。”

话音刚落,解题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蓝黑的洪水又开始聚集起来裹挟住他:我刚刚怎么这么自信,肯定让灵幻老师失望了吧,他肯定会讨厌我这个自大的人……

“所以,今天只能给你加两块叉烧!”

“诶?”

“快走吧,太阳要落山了哦。”

 

刚出教学楼,灵幻就被春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只得老老实实地穿上西装外套。

两人踩着夕阳拉长的影子,又经过了那棵夹竹桃。明明还是初春,前几日才长好新叶,没想到现在居然冒出了几株花骨朵。

“说起来,我宿舍楼下也有一棵夹竹桃哦,特别漂亮。”

“老师……是还在上学吗?”

“嘛,差不多吧?这学期一过我就要回去继续上学咯。”

“……这学期。”

“放心吧,我会把你的事情解决再走的。”

不是,并不是这样。影山在心中极力否定着。

没错,他的确很害怕再次回到以前的生活,在暗无天日的蛋壳里面遭受来自世界的恶意和他人的伤害。但是,自从他遇到灵幻新隆以后,他发现他那颗被浸满脏污的心的某个角落,出现了金色的小亮点。它跳动着扩大,擦拭着每一寸快被沥青封死的肉块。

“茂夫,你不用再害怕了。”

这是我的火种,影山茂夫想。

 

灵幻带影山来的是他出租屋楼下的拉面店,店虽小,但胜在味道不错,人来人往反而给春日微凉的夜晚增添了烟火气。

可春雷来得猝不及防,雨点啪嗒地在地面跳动,没带伞的师生二人只得在店门口面面相觑。

影山其实无所谓,毕竟平时他遭遇的都是比淋雨更麻烦的事情,但这场雨给了他合适的理由,让他与灵幻待久一点。

不想回家,反正回去也没人,只能看见承载他痛苦回忆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这下麻烦了,不介意的话去我家吧,离得比较近。”

 

于是两人在灵幻贡献出的西装外套的庇护下,开始在雨中狂奔。依然挡不住的雨洒落在脸颊,被奔跑起来的风铺开。一脚踏进避不开的水坑,溅起的水花浸透了裤脚。被雨打落的樱花花瓣黏在手腕处,粘在衣服上。

影山抬起头,他觉得灵幻新隆带他跑过了一整个春天,从这场雨冲出去便能到达不一样的盛夏。

 

 

出租屋果然不远,灵幻新隆住在二层,推开门便是一览无余的家具。

在一声“打扰了”之后,影山茂夫将脱掉的鞋规矩地摆好走进了屋子——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因为雨水把袜子都给打湿了,他怕弄脏灵幻的房间。

但是在灵幻略带担心的催促之下,他发现自己的想法也许是多余的。灵幻老师好像从来没有觉得我麻烦和脏。

“先穿我的衣服吧,湿衣服穿着容易感冒。”

扔过来一套印着丑熊的灰色睡衣,绒绒的,大概还带着原主人的气息。

套上后忍不住埋在睡衣上深吸一口气,温暖的气味安抚着少年,还没来得及再细细品味,影山就被拉到了灵幻身旁,被迫盘坐在灵幻腿边。

“头发不吹干也容易感冒哦。”

说着便将吹风机打开,电器突如其来的轰鸣声吓了影山一跳,但他马上又眯着眼睛沉溺于来自长辈的服务。手指深入发根,撩起发梢,吹风机的气流带走水分,偶尔会碰到头皮,指腹的温度残留在上。

短发干得很快,吹风机关掉的瞬间,影山便开始怀念之前的嘈杂。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想与这个人再亲近一些。

 

灵幻则起身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还没有变小的趋势,但天色早已黑沉,再不回去就有点晚了。

“影山,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着便起身翻找起了雨伞。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男孩有些不知所措,刚刚还窃喜可以与灵幻老师待在一起,现在却被这句话打回原形,呆愣在原地。

“……灵幻老师,我不想回家。”

“诶?但是家人会担心的吧?”

“我、我家人常年不在家……而且…我只想和您待在一起!”

 

平日里从来不会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拉他一把,久而久之不说罢了,反正自己在别人眼中永远都是被忽略的底层垃圾,说的所有话都被屏蔽为接受不良的电视信号。

但是这一次,努力地说出来了。因为这个人是会听我说话的,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他一直在帮助我。

他是爱我的。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影山还是拽紧了衣角,扯得丑熊的脸都变成一个难看的表情。他埋下头,不同于以往纯粹的恐惧,而是带着期待的不安。

“我家只有一张床哦,和我一起睡没有问题吗?”

期待成真了。

若是世界上每个人的运气都守恒,那他之前的不幸也许是为了换来与灵幻新隆的相识。影山想到。

 

 

两人收拾妥当后,一前一后钻进了被窝。窗外的雨已经变小,积累的水珠打在雨棚上,用缓慢的节奏哄着床上的人入睡。

但影山茂夫此时毫无睡意,他被灵幻新隆保护在身体与墙体之间,没有滚落在地的风险。但这本是一张单人床,被夹在中间的人总会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睡在陌生人身边会更加不自在——不过灵幻新隆不算陌生人。

处于青春期的少年能深刻感受到身体两侧的不同,一面是坚硬冰冷的白墙,一面是柔软温暖的肉体。想要汲取温度的人总会不自觉地靠近后者。

“很挤吗?会很难受吗?”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声音的刺激被无数倍放大,影山甚至能感受到灵幻的吐息。

“没有,倒不如说很舒服……对不起,您是不是觉得太挤了……”

 

过度解读通常都是内心敏感的人无法逃过的行为,而长期受到校园霸凌的影山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难道说,灵幻老师是在暗示我……是他觉得太挤了吗?

我果然还是沾沾自喜了…本就惹人生厌却还得寸进尺…会被讨厌了。

好想逃走。

“是有点挤,不过挺开心的,感觉回到了小时候和朋友一起睡觉的感觉,很有趣不是吗?”

内心的想法再一次被推翻,影山发现他面前这个人好像从来不会带有恶意地去感受这个世界。感叹之外心也在雀跃地跳动,因为那句“朋友”。

我好像一直没什么朋友呢。

“我算是……灵幻老师的朋友吗?”

 

这句话造成了短暂的静默,但在黑暗中,感官的放大让人感觉沉默流淌了很久,“嘛…”灵幻新隆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用他熟练的话术。

可一想到男孩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灵幻滑在嘴边的话又干巴巴地吞了回去。

“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

“其实啊,茂夫,我也不是为了所谓的,那种宏大的目标来当实习教师,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哈哈…好像说的有点多了。总之,你是一个可贵的人,和你成为朋友肯定很不错哦。”

 

可能因为陷在柔软的床铺,灵幻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变得难以捕捉。他当初脑子一热选择帮助眼前深陷泥潭的少年,准备待对方重见光明后,成为其心中的某种“好人”象征。况且那时他正好也离开了这所学校,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当。

不想让自己太过于投入对方的生活,因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他只需要将问题解决就好,不用透露太多自己的事情。

影山是个真诚的人,和他不一样。他做狐狸做惯了,习惯于隐藏自己,而影山从来都是把心大大方方地摆在那个地方。

和自己简直完全相反啊,所以……我是有些向往他吗?

 

“老师,不愿说就不用再说了,您平日就是这样对我的,所以请不要勉强。”

“还有,我会努力成为灵幻老师的朋友。”

“最后……灵幻老师,您可以叫我茂夫吗?我很喜欢您这样叫我……”

 

所以我说你的心从来都是如此明白和坦荡。

搞得我的脸很烫啊,茂夫君。

 

 

板书的背影、补习的脖颈、熟睡的呼吸,是近几周刻在影山茂夫脑中无法挥去的画面。

他其实一直在找拙劣的理由去灵幻家过夜,但后者每一次都装作听不出漏洞百出的借口,自然而然地让自己的学生住了进来。

毕竟灵幻感觉自己并不讨厌这种行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与外人的相处总是浮于表面,他感觉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和人不带隔阂地接触。但在与影山相处的这段时日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触碰的满足与幸福,以及心脏有力跳动的感觉。

两人都没有发现,年下者似乎对长辈的依赖有些超出世俗,而年上者对晚辈的关爱也交杂着微妙的情感。

 

影山则是无意识地爱上了带有灵幻气味的各种东西,这是他的安抚剂,只要一闻便会感到心安。上一次灵幻不小心端出了热牛奶,勾出了他被同班同学们围攻泼牛奶的回忆,一瞬间胃里翻江倒海,手臂痉挛。不过将头埋进被子深吸,鼻腔中充满属于那人的味道之后,他感觉眼中的黑点又恢复了以往的视觉。

最近以浅桐为首的小团体也反常地没来找太多麻烦。

或许,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我不用再过以前的——

 

“我说影山茂夫,最近可真是找不到你人啊,去过什么好日子了?”

“不过你这样的人也配有好日子?可别笑死我了!”

浅桐美乃莉的影子毫无预兆地笼盖在了影山的课桌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冷嘲热讽。

但是影山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因为有个人一直都在不停地告诉他,他是值得被爱的,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啪地一声,一叠照片被摔到了影山的课桌上,“你和那个,灵幻老师走得很近吧?”

桌子上都是他和灵幻的照片,有些角度很刁钻,有些模糊得快要看不清。

“影山你啊,该不会在和灵幻老师谈恋爱吧?”

“或者说,你在做援交?”

 

爆开的笑声要将影山淹没了,他觉得四肢的血液开始倒流回心脏,发麻发冷,快要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

“不!不是的!”

终于反应过来对方口中说出的那些污秽造谣的句子多么恐怖,影山撑着桌子猛地站了起来。

“别慌嘛,今天下课可要等我哦。”

 

 

以往的这个时刻,茂夫应该已经来办公室了啊。难不成今天被浅桐为难了?之前已经和主任说过了补课这件事,至少放学后的这段时间,浅桐应该收敛了才对。

灵幻新隆有些坐立难安,最开始他还未与影山建立联系的时候,感触或许还不会那么深。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影山是怎么样的人,知道了对方的体温,知道了对方会因为吃到章鱼烧眼睛一亮,知道了对方清早起床睡眼惺忪的模样……

若是再回到从前那般,再变回满身伤痕、死气沉沉的影山茂夫。

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灵幻当即决定去找他的学生,但教室里面只剩了值日的同学。不安感更快地从背脊向四周衍生,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小跑了起来。

室内皮鞋碰撞地板的声音逐渐加快,迅速找完了这一层所有的房间,影山仍然不见踪影。

顾不上心脏如被虫子啃食的痛觉,灵幻转而往楼梯间奔去,也许影山就在楼下,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他越早赶到,意外发生的可能就越小。

 

“哈?你该不会是喜欢灵幻老师吧?!”

楼梯口传来的女声让灵幻新隆戛然而止,他放缓了脚步,悄声隐藏在了转角处。

“哇塞!真的假的!影山,你可真是个变态啊!”

灵幻觉得浅桐的嗤笑仿佛喷在了自己的脸上,和她当面对质的影山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地面投射的低矮影子因为刚刚的话语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这种好事,灵幻老师知道吗?不如让我来帮帮你,你猜他知道你是个恶心的男同性恋之后还会像之前那样帮你吗?说不定他会看着你吐出来呢!”

“不要!请不要!!!”

 

以木地板为幕布的皮影戏突然运作了起来,但其中内容并不能让观众沉浸,毕竟这幕剧是以撕碎少年襁褓之中的爱意为主题。

墙后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直到听到影山撕心裂肺的请求才真的认识到:茂夫喜欢我。

那一瞬间像是过电一般,电流闪着白光扭曲地经过了全身,随后大脑便是一片空白,世界只剩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这种事自然是不行,想都不用想,原因多得理不清。但是当务之急是将男孩从浅桐编织的恐惧中拉出来。

 

“诶?你不会是在命令我吧?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不、不是的…对不起,浅桐同学…请、请不要跟灵幻老师讲……求求你……”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那好,你给我——”

 

“我说啊,够了吧。”

影山茂夫感觉自己的身后多了一人的气息,这正是刚刚话题中的主角。

所以,是从哪里开始听的?

今天的夕阳红得吓人,给影山的脸镀上暗红的蒙板。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鱼线狠狠地捆扎了起来,每跳动一次,鲜活的肉便嵌入更深一层。

所以,我现在甚至都不能挣扎一下了吗?

 

相比影山五味杂陈的心情,浅桐对灵幻的突然出现几乎只有震惊,反应过来之后眼底还多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蔑视,随后,他听见金发男人开了口。

“无论影山喜欢的人是谁,你都无权用这个事情去嘲笑和威胁他,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通过霸凌他人获得满足感和优越感,我想,浅桐同学,你才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吧。”

预想中的剧情朝着反方向进展,况且几乎没有人会如此教育这位高贵的霸凌者,毕竟她的家庭条件生来优越,社会地位也比大多数人高。

“你!你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吗?!”

“无论你的父亲是谁,我都不会改变我刚刚的说法。”

少女简直难以置信,她向来都被所有人高高地捧起,灵幻的这番话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本就背光的脸黑得已经看不清,这样的状况她从来没有应对过。

咬着牙放出了一句狠话,便逃走似地下了楼。

 

楼梯上只剩了师生二人,影山依然背对着灵幻站立在黄昏下,像是等待着法官的审判。

“茂夫,已经没事了。”

影山转过头,发现说话的人很随意地就坐在了楼梯上,并没有什么厌恶的表情,和当初在夹竹桃下见面一样,淡淡的。

可能,灵幻老师并不反感我对他的喜欢。

被自己大胆的想法怔了一下,心底却仍然冒出了不敢言说的甜,影山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坐在了灵幻身边。

他转过头,观察起来了面前的男人。睫毛好长,眼睛好亮,脸好红……

会不会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灵幻老师也喜欢我。

 

“灵幻老——”

“茂夫,抱歉,以后补完课就别再来我家了吧。你应该只是把你对我的感激当做了喜欢,青春期少年思维都是很跳跃的,这很正常。如果以前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行为,是我不好,抱歉。”

“今天就先回家吧。”

灵幻新隆慢慢站了起来,重新回到身后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不敢去看影山的表情和反应,也无暇思考自己胸腔中星星点点的痛楚,他只希望今晚的凉风能吹散少年心中的误会,也顺带吹开自己心中的莫名的悸动。

 

 

第二天,影山依然如往常一般,在放学后的办公室接受来自灵幻的补课。

他想过将这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想过将这不被抱有期待的爱恋埋藏在土里,任其腐烂。

但是爱就是奇妙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其实早已扎根进了最深的土地。就算用比太阳还要滚烫的火焰去烧掉所有的花朵与枝叶,只要根还在,爱永远会不停歇地灿烂长出。

所以,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即使这比陨石击中操场背后的水潭可能性还要小,他依然要去试试,要将热烈的爱捧给灵幻试试。

 

所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可能只有灵幻一人。当他又一次以师长的身份坐在影山旁边时,他发现原来他一直教导的男孩眉眼间其实很清秀,手指也骨节分明,生得好看。

有些神游地讲完了课程,影山也捕捉到了他的不对劲。

“灵幻老师,您不舒服吗?”

仿佛是想要自己验证一番,男孩直接伸过手覆在了灵幻的额头上,“体温好像正常。”

被关照的人感觉眼下开始发烫,血液随之聚集在薄薄的脸部皮肤上,像是烧得沸腾的水。

我还正常吗?我的脸是不是很红?不会被看出来吧……话说我这是在紧张什么……

 

表面镇定的成年人内心其实正在尖叫,他一直都笃定自己对学生是没有兴趣的,所以在昨日,他根本没有想过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一点对影山喜欢的可能性,奇妙的身体反应全都被归结于紧张。

“我、我没事,茂夫,”他将影山的手拨开,“咳咳,还有……别靠这么近。”

“抱歉,灵幻老师……”

“今天的补课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回去了…”

说着便站了起来,将凳子移开,做出送客的态度。

影山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最开始被霸凌,他向外发出的求助都被这样“礼貌”地请了出去,不过绝大多数甚至没有给他一把椅子。

他也站了起来,并不想太让灵幻老师为难。要把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变成百分之五十,他知道自己需要循序渐进。

 

灵幻发现影山并没有想直接离开,而是从包里捧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株向日葵,用牛皮纸包装了一下,正安静地躺在对方的手里。

“灵幻老师,谢谢您对我的帮助,请您收下这棵向日葵。”

灵幻有些手抖地从影山手中接过了花朵,这实在像是告别的话语,一晚上的思考让他的学生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假象,所以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决裂吗……

“昨天晚上我思考了很久,虽然我一直都很愚笨……但是我确认了对您的喜欢。我、我想和您拥抱,想和您…接吻……抱歉,可能有点恶心了……”

说完,影山的头已经快埋到了胸膛,灵幻的视野只剩那一抹耳根的绯红。

奇怪的是,当听到那个非常越界的词时,灵幻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反胃和抗拒。他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因为他现在正无法抗拒地想象和影山接吻的感觉。

“……没有觉得恶心,所以,这是?”

 

这句话在影山的耳中是一种鼓励,他曾以为自己自作多情地认为灵幻对他抱有好感,现在看来,他可能是无意抓住了飘浮在空中的种子。

于是更有信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灵幻老师,从今天开始,我将会追求您,请您做好准备吧。”

练习了几十次的语言到嘴边不小心说错,显得语气有那么些狂妄。

“呃、抱歉,您曾告诉我要多听自己内心说话,要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所以我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不是!我是认真的。”

影山朝着整个愣住的灵幻深深鞠了一躬,“那么今天就先告辞了,老师再见。”

目送着学生的离开,办公室里的人丢了魂魄般摊在了椅子上。

啊,真是的,这算什么啊……就算捂住胸口心脏也猛烈地跳个不停。

“你说……我该怎么办?”

可惜向日葵不会说话。

 

第二天,影山带来的是百合,花瓣卷曲着,柔软得像丝绸。

第三天,影山带来的是康乃馨,层层叠叠的粉红,十分可爱。不过这送母亲居多吧……这孩子不会被人骗了吧……

第四天,影山带来的是栀子花,洁白的花瓣,微甜的香气可以飘得很远。

第五天,影山没来补课,只有一封信躺在他的桌上。

[灵幻老师,感谢您的照顾,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您了,请您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吧。]

 

……怎么可能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啊,不是说好要追求我的吗?

灵幻新隆靠在椅背上,看着男孩书写在信纸上笨拙的语句。

非常奇怪,我认识的茂夫骨子里并不是这样容易放弃的人,况且那天还说得这么自信……

唯一的可能便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或者说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发现到了这一点罢了。

那也不用补课也不来了啊……那之前的那些算什么,一切都回到原点了,就像他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CH4.[赫赤]

 

 

灵幻新隆上课时,能感觉到影山茂夫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下沉。就像爬上最高点的月亮,过了那个时间点就只剩向下了。

失去了鲜花的日子无聊,没有了影山的日子痛苦。或者说,害怕影山痛苦。

他害怕影山再一次在课后被浅桐找上,和原来一样,毫无变化地承受四面八方的痛苦,接受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

然后再一次,被卷入黑暗的漩涡之中。

所以他尽量在教室留很久,即使影山真的装作不认识他一样。没关系的,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帮助这个被推入深渊的学生吗?从来没有想过要获取其他的什么。

 

但是灵幻觉得自己好像的确获取到了什么。

他从小到大都位于同龄人佼佼者的位置,学习什么的随便学学就有不错的成绩。大学报志愿,填了儿时的梦想,当老师教书育人不是很好的事吗?

但是进入大学后发现,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变成书上枯燥的文字,澎湃的理想都变成大家口中的学分。最后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们随着大流去成为教师或者升学。

他拿着不错的成绩,选择了升学。更高的学历意味着未来更高的薪资,反正大家都这样。

微笑的面具下隐藏的迷茫被导师给识破, “不如去实习一下吧”这样说着,便被安排到了这个学校。

他很感谢恩师给了他这个机会,但是他已经不准备从这次实习中找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原以为是这样,但是灵幻新隆碰到了影山茂夫。

 

第一次见到茂夫,很震惊,没想到会有这么邋遢的孩子,甚至都有味道了。

后来才知道,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罢了,遭受着来自同学和老师的霸凌,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

自己只不过一时脑热想拉他一把而已,没想到获取到的是对方鲜活的心。

获取到的还有,小时候在“我的梦想”那张纸上写下“当老师”时纯粹的心情。

你也一直在帮助我啊,茂夫。

 

灵幻拿出影山对他告别的信纸,指腹摩挲着上面凝固的墨汁。我曾教育你要勇敢,你做到了,我也该做到。

盒子摆放在心中那个隐秘的角落,掀开盖子,里面涌动的爱恋奔腾而出,盒子外所有的担忧都被掩盖在如银河般的爱中。

被窝里皮肤相触的柔软,洗澡找不到沐浴露的窘迫,吃完我失败菜品后皱起的脸,一起看电视强忍困意的眼睛,在我的怀里哭,在我身边第一次笑……

怀念那种自然而然的陪伴,不加修饰的相处,怀念你凑到我的耳边说话,呼在我后脖的气息。

啊,原来一直都在啊。

我果然也喜欢你啊,茂夫。

 

 

灵幻觉得,他现在就得去找影山。他也的确这样做了,趁着老师们都不在的时候,影山被叫进了办公室。

这段时间大概都只是在上课的时候远远看见,见到影山的瞬间,灵幻感觉视野有些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张大手紧紧地捏住,难以呼吸。

为什么,又变成了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想询问,但想到一切大概率都源于自己,悔恨便更加聚拢在身体里。

如果一切都重来,他不会下意识地把少年推回深渊,他会好好地面对一切。

只希望现在也不晚。

“茂夫——”

“灵幻老师,请您叫我影山吧。”

“……影山。”

“老师,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那请允许我告辞,我和您并不熟,我不想引起别人的误会。”

 

影山茂夫离开时,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眼神。

实在是太奇怪了,比起被拒绝,另外一种强烈的不安爬上了灵幻的身体。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主任,您不觉得最近大家很奇怪吗?”

被问到的人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随后便将声音放小了好几倍,“灵幻老师啊,我建议您还是别知道为好……”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要解决,掩耳盗铃并不是好习惯。”

灵幻新隆发现面前中年男子的眉头更深了,好像做了很大的心里建设,长呼了一口气,才重新开口:“有人在传,您在和那个影山茂夫…谈恋爱……灵幻老师您可别生气,已经教育过那个影山了!”

血液一瞬间直冲大脑,灵幻感觉自己太阳穴正突突地跳动,胀痛感连接到他的眼球,一阵阵眩晕向他袭来。

且不说不对谣言的始作俑者加以惩罚,反而向受害者施压这件令人愤怒的事。灵幻意识到,如果这事连老师都知道了,学生间肯定已经传遍了,影山这几日遭受了些什么,他实在不敢想象。

得让这一切都停止。

“灵幻老师,我知道您都在给影山补课,这、这可能就是误会的来源…我可以为您作证的,您可千万别给校长说是我——等一下!灵幻老师!您要去哪儿?!”

虽然还不够完整,但是现在不做,以后可能就再也没用了。

 

 

灵幻新隆很佩服自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可以保持礼貌,敲了门后,他才进入了校长办公室。

不想再进行成年人之间的互相寒暄,灵幻直接进入了主题。

“校长,您最近应该听到了一些言论,我没想错的话是从令爱口中传出的。”

听到这句话的浅桐正志除了嘴角抽动了一下以外,并没有什么波动。他站了起来,从横木做的桌子后走了出来。

“灵幻老师,实在抱歉,家女做出了如此没有教养的事情,我已经教育过她了,相信谣言马上就会停止。”

说完便朝着灵幻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者却只觉得好笑。

他知道自己的导师名气很大,地位很高,所以人们都忌惮,或者想来巴结,而他也因此得到了道歉。

但影山呢,他就不缺施暴者的道歉了吗?

“那我们来谈谈另外的事情吧,校长,兼浅桐父亲。”

 

灵幻将一个U盘亮了出来,“我知道令爱一直在对无辜的人进行校园霸凌,你觉得我会坐视不管吗?”

“这里面是我入校以来搜集到的一些证据,不太完整,但让这个学校换个校长还是没问题,让令爱进去肯定也够用了”

手指有些发麻了,他很少如此近距离地去反抗某个地方的顶层人物。冷汗将金属的U盘弄得滑腻,只能紧紧捏住,指尖都是泛白的皮肤。

“我建议您看看自己的邮箱。”

 

一直保持着微笑的浅桐正志脸上终于闪过了一丝惊愕,在看到邮箱中的文件之后,面具破碎得更加彻底,刚刚游刃有余的男人已经不存在了。

“…………您要怎样才会收手。”

“我一直都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如果您能保证从此浅桐再也不会伤害他人,我就到此为止。”

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都压在了这最后一根稻草上,若是对方答应,那再好不过;若是对方拒绝,等举报流程整个走完,影山也早就毕业了,和如影随形的阴霾一起。

房间里只有时钟走动的声音,灵幻感觉自己等了快一个世纪,才等来了对方的开口。

“我答应你。”

 

从办公室里出来时,灵幻发现天空是少见的钴蓝色。他现在就想跑去告诉影山,从此你不用担心被欺负了,没有人会再往你身上泼牛奶,你不用再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了。

下课的铃声其实早已敲响,影山已经不在教室了。

那就明天再说吧,把一切都说清楚。

 

 

下课铃敲响的时候,影山茂夫按照浅桐所说的,来到了操场旁的小树林。

那天他迟钝地发现,班上的同学都在以一种揶揄和恶心的目光打量他和灵幻老师。

仔细捕捉着空气中的句子,他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在给灵幻老师做援交这种事。

一切都假得离谱,但是伤害人的刀子可不是假的。影山茂夫知道,谣言对一位老师的生涯有多么严重的影响,更何况是关于这方面的谣言。

我居然还在,送花。这简直是把子弹送到了别人的手里。

或许这就是上天开的玩笑吧,给你一丝光明,又吝啬地全部收回,影山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是如浅桐所说一般,永远被踩在下面。

在质问的途中,又被打了一顿。恳求着对方别再传播这样的话,得到的答案是让他放学后来小树林。

我来了,所以,别再说那种话了。

 

“这只狗叫○○,我爸爸养的,我觉得它应该喜欢你,你说是不是啊,影山同学?”

那是被关在铁笼里黑白相间的短毛狗,流着口水,喉管发出呜呜声,啃咬着快要生锈的笼子。它浑身都布满了伤口,一些已经结痂,而还有一些仍然向外渗着红色的液体。

“你陪它玩一玩,我就不说你和灵幻老师了哦。”

 

会被咬死的。这是影山的第一想法。

可是如果灵幻老师因为我,被唾弃,被嘲笑,那我和死了也没有区别。

男男女女不同的笑声刺痛着影山的耳膜,他马上就要处于罗马斗兽场中了。

叮叮当当,铁笼被打开,恶犬的吠叫陡然剧烈了起来。浅桐牵着铁链,把狗拉至影山的面前,他感觉背脊泛起阵阵冷意,汗液粘住了他的头发,但意料之中的肌肉撕裂和血液飞溅并没有发生,他的身体仍然是完整的。

狗仍然在叫,但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它只是不断开合着血红的嘴,飞溅着口水。

 

“○○,去啊!你个废物!我叫你去咬他!!”

浅桐几乎快要把它给提起,项圈紧紧勒住皮肉,硬质皮鞋不停地踢着它的后腿,催促着大开杀戒的撕咬。

“浅桐同学,请不要再踢它了,狗也会痛。”

“我需要你教育我?你可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啊!○○!我让你去咬他!!”

最后一下狠踢,精准地击中了动物后腿的伤口,同时爆发的还有痛苦的呜咽和愤怒的吠叫,伴随着指甲划动地面刺耳的声音。

狗要来了。

 

“啊啊!!!!!!!!”

尖叫声划破了长空,做好准备的影山发现被发狂烈犬啃咬的不是别人,正是浅桐。

所有人都在四散逃走,生怕啃红眼的动物选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救命!!你们救救我!影山!!你救救我!!影山!!!”

罪魁祸首其实已经自觉地重回到了笼子里,浅桐躺在地上,被撕咬开的皮肉正大股大股地流着血,腿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摆在地上。

她仍然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希望有人来救救她,甚至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她哀求着她曾经欺凌过的男孩,求他救救自己。

她看见男孩想要转身离去,她用手支撑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动着变形的腿脚,她想要抓住眼前这个唯一能救她的人。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有没有人来……

 

浅桐美乃莉醒来时,正被人抬上担架。血已经止住了,她虚弱地扫视人群,看到了一直以来承受着她恶意的影山。

“……是你叫的救护车吗?”

影山点了点头。

“……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是对之前行为的悔恨,还是救了她的报酬?影山无法辨明,但他知道明天会和以前彻底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上学都是怀着无比恐惧的心情,视野中只有那一条窄窄的路,那这次实在不同。

都快忘记了,路边的野花原来这么可爱,天空原来是这么蓝,晚春的风原来是这么温柔。

但是影山知道自己目前无法全身心投入突如其来的正常生活。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个人站立在那里,是那个人率先步入他的世界,撕开了天边的幕布,放进来金黄的光亮。

灵幻老师……要是知道了我不会再受欺负了,肯定会很开心吧。

好想和他讲。

想牵他的手,想拥抱他的身体,想把头埋到脖颈处深吸一口气。

想摸摸那头暖黄的头发,想近距离观察他的睫毛,想感受他的呼吸。

想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影山坐在位置上,脑海里已经从头到脚描绘出了灵幻的模样,如果那个谣言停止了,是否意味着他能够有机会,再一次靠近一下那个人呢。

“喂,影山。”

“……诶?”

这是班上从来没有和他主动说过话的同学,影山却记得,因为她从来没有参与那些霸凌活动。

“我昨天看见灵幻老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感觉应该和你说一声……另外,恭喜你,浅桐估计有段时间不能来上课了。”

说话的人重新回了自己的座位,而影山只捕捉到了“灵幻老师”这个词。

灵幻老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

果然,现在就想见到他。

 

影山没想到的是,灵幻主动约了他放学后半小时到那棵夹竹桃旁。

几乎是跑着去的,少年的步伐随着心的节奏跳动。

啊!看到那个人了,特别远,几乎只有模糊的色块,但影山感觉到他们对视了。

但越靠近,心其实越忐忑。他们的相遇是因为一人的伸手,一人的依赖。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灵幻老师可能是来和他说再见的。

 

原来夹竹桃已经开花了啊,一大片,好像天边的火烧云。

夹竹桃下的人,依然是一身灰色西装,眼神里带着一些笑意。

真好看啊。

“灵幻老师,您昨——”

“茂夫,我——”

撞在一起的声音逗得两人噗呲一笑,“灵幻老师,您先说吧。”

“那个、茂夫,事情已经解决了……总之你以后不会被霸凌了。”

有些难为情地来回摸了摸后脖,灵幻觉得自己的脸被太阳晒得太烫了,辣辣的,肯定红得吓人。

听到这句话的影山眼睛亮了一亮,“灵幻老师,谢谢您。”

“还有……对不起,我之前并不是故意不和您说话,我、我是怕……”

 

“我知道的。”

温暖的手再次触摸到头顶,灵幻缓慢地揉搓着影山的头发,想要将那份触感刻在心中。

“茂夫,我的恩师知道了这件事,我可能过几天就得回去了。”

刚刚眼底亮起的光转而被难过替代,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当对方亲口说出时,影山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上被凿开了个洞。

“……灵幻老师,要走了吗?我不能再…给您送花了吗?”

 

风吹动,夹竹桃的叶片哗啦啦作响。停下后,时间开始静静地流淌,他们甚至可以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嘶哑的竖笛音。

灵幻新隆想要开口,却难以出声。难道是中毒了?夹竹桃可是有毒的。

又沉默了良久,男孩就这样注视着灵幻,不是死寂的瞳孔,而是包含着生命力的眼神,充满着爱恋与期待的眼神。

果然,还是……

 

“茂夫,你还记得那天吗?你第一次去我家,你说你会努力和我成为朋友。我想,我们可能早就已经是朋友了吧。” 

“我很感谢上帝写下的剧目是让我们相遇,可能你不相信,但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你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然后……”

年长者闭上眼重新调整了呼吸,再次看向了前几日向他传达爱意的少年,对方也静静回望着。那一瞬间,福至心灵,两人的心好像在更高维度上被连接到了一起。

“如果,你想比朋友更进一步的话,今年开学典礼那天,在我学校的夹竹桃下等我……你会来吗?”

一万只蝴蝶在胸腔中飞舞也不过如此,翅膀扇动的酥麻细密地传递到身体的各个角落,传递到微启的嘴唇。

“灵幻老师,我会来的。”

 

 

夏末的风是可以带走一些残余的暑气,不过灵幻新隆更喜欢潮湿的汗被空调蒸发的凉爽。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虽然他已经不是新生,但还是早早起了床。

就看一眼,没人就算了,我可一点也不期待。

 

缓慢踱步进入夏日户外的热气,明媚的阳光刺得他快睁不开眼。盛夏正是夹竹桃开得最热烈的时候,灼灼的红花从灰绿的叶中冒出,形成火焰般的海。

然后,那下面站着一个人。穿着运动衣,身高快要与他平齐,一如既往的锅盖头。

不可能会认错。

 

“……茂夫。”

“灵幻老师,我来了!”

酸涩的眼睛被泪水充盈,模糊的视线中,灵幻看见影山从背后捧出了一束花。

躺在各色花朵中间的,是红色的夹竹桃。

 

“你…你小子不知道夹竹桃有毒啊!”

“啊……抱歉,灵——”

身体突如其来的束缚感吓了影山一跳,他看着灵幻的侧脸,被少有的热情惊得愣在原地。

“…不抱我吗?”

耳边是略带委屈的疑问,反应过来的影山终于微笑着收紧臂膀。

 

拥抱好热,但让我们再抱紧一点吧,在盛开的夹竹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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